娘在产房生我的时候,府门上突然来了一个游方道士。
祖母向来尊佛敬道,连忙将他请了进来。
老道衣脏发乱,浊眼乱瞟,神神叨叨地说:「十八年后天有大灾,避祸之丹就在贵府。」
祖母不由色变:「敢问神仙,那年将生何样灾殃?所谓避祸之丹具体是甚么东西?」
道士眼皮直抖:「来日四野将如……」
才说了这几个字,晴空万里的天上突然劈下一记炸雷,准准地落在他的脑门上。
道士扑身倒地,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嘶喊了句:「天机不可泄露啊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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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好好的人突然暴毙在我家前庭,自然惊动官府。
面对连番查问,尚在盛年的祖母一问三不知。
眼睁睁地看着化外之人死在自己面前,她太惊怕,唯恐说错了什么话又有天雷劈炸下来。
仵作当场查验,道士既无外伤又未中毒,周身发黑口鼻焦裂,真是给雷劈死。
巴不得少揽事情的县官听了衙丁们的报告松了口气,伸手捻捻胡须,「说不定便要这般羽化。罢了,既然不干沈家夫人的事情,且快请送回去,让儿郎们好好替她压压惊。」
家仆们赶紧将祖母扶回家来,进门便有丫头向她报告,「禀太太,二少奶奶诞下来一位小小姐。」
惊魂甫定的祖母这才想起家里还有媳妇在生产的,蹙了眉问:「什么时辰生的?」
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:「就是那……道士……死的时候。」
祖母越发皱起了眉,「如此巧……小娃儿还安康吗?」
「回太太话……」刚伺候完娘的稳婆说:「小小姐哭声洪亮,手脚茁壮,看着是有福的。」
「有福……」祖母沉吟,眼神复杂地看着围住自己的下人们,意思非常明白。
赶在这种当口降生的我,说不好福薄福厚。
十八年后真的会生出什么大灾来吗?她茫然地仰头观望。
我爹轻轻走到祖母身旁,小心地问:「娘看刚生下来的女娃儿,取什么样的名字好些?」
祖母思索良久,对我爹说:「叫宁儿吧!沈宁儿。」
2
沈氏世代殷实,自那日之后却绝少添置物品。
非但如此,祖母还命体己下人把之前就有的家什全部登记在册,哪个屋子里有哪样东西都编好号。
然后嘱咐大家用心观察,想要发现哪样玩意儿不寻常,有「避祸丹」的样子。
「十八年说长不长。」她交代大伯和我父亲,「娘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,这一辈只有你们兄弟两个,妻儿都年轻呢,总要想办法延续香火。道士舍命给的提醒,务必要认真在意。」
她那场惊,到底是压不住。
人皆畏祸,大伯经营药材,生意兴隆腰缠万贯。
父亲则做玉石买卖,同时还是有名乡绅,日子过得顺风顺水。
兄弟二人只怕富贵日子不长久的,当然在意祖母的话。
可是到底什么是「避祸丹」,谁的心里也没有谱,瞧个炭盆也像,又说不定是妻眷手腕上的玉镯子。
成日间疑神疑鬼。
近百口人表面安分守己,私下都在研究东西,全部被那跑来横死的道士弄得神经兮兮。
末日将至的忧虑令祖母再没吃下去一口安心饭,整日翻着账册寻思琢磨,同时大反常理地把守寡的姑姑接回家来住着。
她叹气说:「太平世道自然不敢这样做的,然而万一躲不过去灾呢?趁着还能团聚,骨肉别分开了。」
姑姑命苦,未曾生下子嗣就失去了丈夫,婆家乐不得让她回娘家来。
往回送的时候,饶赠一个大丫头,一个小小厮。
小厮名叫叶长龄,自此成了我们家的下人。
3
叶长龄来我家那年八岁,负责帮姑姑干些提炭倒水的力气活。
然年幼,练得四肢健壮。
过几年他大起来,不方便再出入闺阁,我爹就把他换去做哥哥的亲随。
哥哥总哄我玩,四五岁的我便同叶长龄熟悉起来。
爹还娶了一位姨娘,生的姐姐沈蕙只比我大三岁,常跟我们一起玩耍。
但她其实不喜欢我,总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推我一把搡我一下。
哥哥聪明,每每嘱咐我提防些,轻易不要离开他的身边。
可惜彼时我太稚幼,不懂人心叵测,哥哥的精力又总被各样文课武课占着,无法眼盯盯地看着我。
有天傍晚在花园里扑蝴蝶的时候,哥哥临时被留下来吃晚饭的舅舅喊走了说话,处心积虑的姐姐就出了手,一把将身量纤细的我推进了花园里的池塘。
池塘不仅是赏景的,还养着要供全家食用的大鱼,挖得很深,不会水的都不敢进。
仆人们听到扑腾声赶紧跑来查看,发现我在水里挣扎,登时乱七八糟地叫嚷起来,就是没人跳下去施救。
叶长龄从远处狂奔而来,想也不想地扎进池塘,连刨带爬,硬将我从水底拽了起来。
但他也没力气爬上岸,抱着我在水里强撑,终于等来善游泳的人将我俩一起解救起来。
九死一生之后,哥哥告诉我说,叶长龄也不会游泳,却能不顾安危地救我,是义仆,该得主家善待。
我还不能理解「义」不「义」的,只知道叶长龄对我像哥哥一样好,我也得好好对他。
之后叶长龄得了哥哥的吩咐,只要我从娘的屋子里面出来,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。
差点儿被淹死的我常常后怕,几次对他说:「长龄哥哥,咱们学游泳吧!」
叶长龄则说:「小姐是不能游泳的,你最该学的是防人之心。事事留神才能自保。」
我虽然小,也常听到大人们的暗中私语,于是把嘴凑到叶长龄的耳边,「长龄哥哥,十几年后要生天灾。找不到避祸丹,谁都没法自保的。」
4
时光荏苒,一晃十年过去。
祖母依然康健,爹娘依旧年轻,道士说的日子却越来越接近了。
谁也猜不出「避祸丹」到底是什么东西,所有人的心里都很焦躁,大伯甚至开始花天酒地,生怕白赚了钱。
哥哥已经长大成人,作为一房长子,他不太重读书,更下力气练习武功。
「反正也找不出避祸丹。」他总是说:「不如就把武艺练好,有变故时或者能管用些。」
叶长龄也同哥哥一起练,可能是生来筋骨强健,武艺竟比哥哥还厉害些。
哥哥又把督促我练武的任务交给他。
「姑姑都接回来住着,咱们家的女孩子自然是不着急嫁人的,也把拳脚学好些。万一遭遇灾祸总比羸弱之人能抵挡些。」
叶长龄又自然而然地做了我的练武搭子。
可我不爱吃那风吹日晒的苦,总要想法子偷懒。
「练武就能挡得住灾祸了?若是天塌地陷那般可怕的事情,有用处吗?」
叶长龄从不反驳,他总是纵着我赖一会儿,然后温温和和地把我牵回练武场去,耐心地见招拆招。
拿这种软刀子没办法,我忍不住生气,「你和哥哥就欺我小,好对付些。姐姐总来瞧热闹的,从来不见你们难为她呢?」
叶长龄瞧瞧我说:「小姐别耍刁蛮。我们不管大小姐,自然是因为不够喜欢,所以不关心,并非怕她。」
「哦?」我歪了头,「你们喜欢我?」
叶长龄略顿一顿,「少爷是小姐的亲兄长,自然喜欢小姐。」
「你又不是亲的。」我偏耍一耍娇,「我在问你,喜欢我吗?」
只要他说喜欢,我立刻就把姿势收了,可不打这劳什子的破拳。
情意是种倚仗。
叶长龄一直都不吭声。
等好半天,我泄气了,「行吧!只要你总陪着我就行。」
5
姐姐喜欢叶长龄。
对于当年推我的事,她同祖母和父亲辩解说是看见我脚滑,想拽回去,反而生了误会。
那时她也只有七八岁,很够镇定。
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判不清楚,当家管事的祖母不愿难为妾室生的女儿,没太责备。
只是忧心忡忡地说:「我虽两房儿孙,咱们家的人口实在不算多。
「你妈只有你,大娘也只生了他们兄妹,同父同姓,可是别个比不得的亲情。
「来日说不定要生什么可怕祸殃,老人家且罢了,小孩子们最该逃出命去,总要彼此呵护,互帮互助才有可能幸免。」
「天灾」的阴云在沈家上空盘桓得太久,非但我不当真在意,姐姐大概也不太信那些无端猜测,表面恭敬,其实没把祖母的话放在心上,但她却很欣赏叶长龄的功夫。
有一次,她趁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堵着叶长龄问:「如今你算府里最能耐的仆人,将来真生灾祸,可以保护我吗?」
叶长领想也没想,「我得保护小小姐。」
姐姐脸色难看,「她都有兄长了,只我是个没人管的。」
叶长龄稍作沉默,依然坚持,「大小姐恕罪,我是少爷的人,只替少爷分忧。」
姐姐哭了。
叶长龄给她行了个礼,转身离去。
姐姐站在原地哭了良久。
我正好在树杈上面躺着睡觉,不经意间听了个全,心情复杂极了。
我藏着身体不吭声,直到姐姐也走远了才悄悄地爬下来。
姐姐哭得很可怜,我怪看不过去,不期然地原谅了她对我的那些不好,暗想之前的事说不定真是误会。
细算起来,疼我的人的确要比疼姐姐的人数多,并不公平,不和她计较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,叶长龄又走了回来,神色复杂地看着我,「小小姐都是大姑娘了。」
我说不出的心虚,立刻就用蛮横武装自己。
「什么大姑娘?娘和哥哥早说过了,只要不嫁人就是小孩子。
「我不嫁人,一辈子都不嫁人,总在家里做小孩子。你别啰唆!」
叶长龄果然不出声,深邃的目光里有喜有忧,不知道为什么高兴,又有什么可苦恼的。
我讪讪说:「自己家的树爬爬怎么了,怪热的天,上面凉快……我没听见什么。」
叶长龄依旧不出声。
我走上前扯他一把,「跟我怄气啊?亏了有哥哥在,否则,你定然会丢下我去陪姐姐。她更会说好听的话。」
叶长龄这才摇摇头,「不为了少爷我也会陪着你,不管说什么话。」
我满意地笑了,得了什么好东西般。
只是当时并不明白具体得到了什么,也不明白姐姐不仅仅是害怕灾祸,不仅仅想叶长龄保护她。
十四五的女孩子已经会思春了,总想抱在一处应对突变的祖母和爹娘,也不给孩子们打算婚事。
姐姐身边没有太多的人,一缕情丝只能绕在叶长龄的身上。
6
对于叶长龄长得好看这件事情,我到十五才有意识。
那一日天气极热,总要衣冠得体的哥哥从外面回来,刚进院门就忍无可忍地扯下外袍,随手披在叶长龄的肩上。
娘看见了,又嗔怪又说笑,「你不愿意正经,索性就把体面留给长龄。他的相貌比你还漂亮些,披着衣袍出去也是一表人才。」
哥哥全不在意,哈哈地乐,「娘怕谁吝啬的?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日子过,干脆就让长龄做我,时时出去吃累,我做长龄,留在府里陪伴妹妹。」
娘听过这话,立刻就不笑了。
灾殃预言总是压在长辈们心头的一块石头,坠得他们时时沉郁。
「哥信那个破道士呢!」
我继续忿然道:「他那么灵,猜不着自己会被劈死的?总是玄乎太过,惹怒了天。什么灾殃不灾殃的,咱们总有好日子过。」
哥哥也怕娘太愁苦,认真扬起语气,「妹妹说得对。凡事自有运数,船到桥头自然直,且不忧虑那些没影儿的事。只怪天气太热,把我沤糊涂了。」
娘也抬眼望望窗外,院子里没有一丝风,倒似有烟气的。
她叹口气,「确实太热了些。听说已经起了旱,怎么想法子灌溉都免不了禾稻枯焦。
「你父亲和大伯也很忧虑,都忙着屯粮食呢!到处都在唱歌谣『农夫心内如汤煮,公子王孙把扇摇。』
「岂知天下的事从来俱荣俱,只要长心眼的,便是公子王孙也不傻呢。
「人人都没好日子过,谁还能尊贵了?不知愁的只有小孩子家。」
我就是那不知愁的家伙,心生惭愧,立刻不说话了。
哥哥问娘,「未必一直旱下去吧?大伯和父亲不过是谨慎。」
「总是有备无患。」
娘又说:「这两年的夏天都很难熬,都盼着快转好些,谁又敢打包票?」
哥哥突然变了脸色,「娘好生想想,当真是越来越热吗?会不会是错觉?」
他分明也从前年去年过来,偏要同娘求证,想说什么不言而喻。
话甫出口,所有人都呆了呆。
娘的脸色越发难看,她缓缓坐在窗边,话也说得极慢。
「你都这样大了,没感觉吗?冬里就没结住太厚的冰,冰库竟也不管用了,只存下来少许……
「刚立了夏就热得难过,你祖母那样爱静少动的老人,每日也要换上四五次衣裳。」
我们全沉默了。
早都有感觉了。
非但粮食长不好,蚕也养不好,刚被哥哥嫌弃的袍子已是三年前的,连我们这种富贵人家,餐桌上也看出了匮乏。
道士说的那个灾殃,会是酷热吗?
此时距离他讲的十八年后,只剩三载不到。
7
祖母得了娘的提醒,立刻命令所有家人密切关注竹扇、凉枕类的东西,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避祸丹来。
又是一场阖府折腾。
每个人都心存侥幸,每个人也不抱希望。
已经十五年了,除了拆碎,什么东西没被琢磨过啊?
我坐在池塘边的石块上,借着柳树下的一点儿阴凉噘嘴巴说:
「咱们家的竹夫人都是有数的。那玩意儿要是避祸丹,肯定会被大伙折得一片一片的,我都未必抢得着呢!」
叶长龄永远在我身边,他笑笑说:「我能抢着,我那片给你。」
我被宠习惯了,也不如何感动,只嘟囔着:「再过两个夏天我就十八岁了……到时候没生灾祸,确认鬼道士是胡说八道,大家才能安定了心,好好过日子。」
叶长龄没附和我,只沉默着。
「你是怕他的话成真?」我扭过眼,看住神情不轻松的叶长龄问。
「都怕。」叶长龄说。
我以为他的「都」是和所有人一样怕,装豁达地哼了声「胆小鬼」。
「没生灾祸……」叶长龄却说:「小姐就不一定还在沈府过日子了。到了年纪的女孩儿家,总归要嫁人的。」
我没想到这层,立刻皱巴了脸,「你倒操心。那就干脆生灾祸吧,对我来说是一样的。」
叶长龄轻声,「怎么一样……」
「一样!」我不由分说:「本小姐自私不过,心里没有旁人,离了爹娘和哥哥就是灾祸,和天塌地陷没区别。」
叶长龄不再说话。
姐姐从树后转过来,微笑地说:「宁儿又撒娇呢?」
她对我的态度早好起来,凡见面时都是笑吟吟的。
我有一些不自然,「姐姐不说长龄哥哥故意气我。」
姐姐凝睇看住叶长龄,眼波流转。
叶长龄比姐姐大了五岁,她却从来不叫「长龄哥哥」,但也不端小姐架子,只是含情脉脉。
叶长龄不与姐姐对视,只看着我。
好半天后,姐姐缓缓转开双目,望向远处逐渐消停起来的下人们,轻轻叹了口气。
「看来又白忙了,谁也没寻着避祸丹。」
8
道士说过的话不胫而走,沈家人多口杂,主家挡不住随从仆妇们的嘴。
消息越传越疯,说到后来故事竟然变成那个羽化登仙的人,曾经明示祖母我就是要引灾祸的煞星,硬被家里给捂下了。
刚开始还只是议论纷纷。
到秋日里田地收成极差,很多贫苦的人活不下去,聚到县衙门口闹事,生怕激发民变的县官老爷就派衙役来问情由。
衙役们眼见沈家还能锦衣玉食,进门就红了眼,狐假虎威地要拿住我回县衙问话。
叶长龄登时拉开架势,要和衙役们拼命。
一个衙役冷冷地喝:「你个下人打扮,敢跟咱们动粗?可是不要命了?」
叶长龄想也不想地顶回去,「休打我家小姐念头,吓着了她尔等赔不起命。」
祖母急忙拦住,「老身进过县衙,就跟你们走一趟吧!没出阁的女儿,无故缉拿,不是孔孟之道。」
衙役们大抵不理什么孔孟之道,但都觊觎沈家财富。
眼见祖母说了话,便点头道:「老夫人明事理,且去见见大老爷面,好生说说这里面的详细。」
祖母当然否认我是灾星的说法,百般解释。
奈何县官早换了人,如今是个更爱财的,受到衙役们的怂恿,只托众口铄金群情激奋,要以境内安宁为重,不肯放祖母回家。
大伯和父亲都在外面奔走,接连几日不回府来。
剩下的眷属们死气沉沉,如逢末日。
从来不知人间疾苦的我头一回那么难过,夜夜惦记代替自己受苦的祖母,总偷着哭。
可能是祖母的爱孙之情感动了老天爷,这天晚上突然下起雨来,折磨人的秋老虎总算被压住些。
久旱逢甘霖的百姓们欢欣雀跃,锣鼓喧天地庆祝。
收成一下好不起来,到底有了盼头,聚众闹事的人们没了由头,灰溜溜地散了。
县官老爷肯定松了口气,但仍不放祖母回来,恨得哥哥抓了宝剑,要冲出府去拼命。
我又吓得大哭。
娘拼全力拽住哥哥,呜咽地说:「小祖宗哩,还没真到紧要关头,咱就先乱起来?你祖母为何亲身前去?就想让你闯大祸吗?」
哥哥无奈地丢了长剑,与我和娘抱头痛哭。
良久良久,哭得要晕厥的我被叶长龄拽住了,他温声说:「不怕。今日再不将老夫人送回来,我就蒙着头脸去杀县衙的监牢。」
我吓惨了,反手攥住他喊:「不要!长龄哥哥,你不要离开我的身边,我害怕。」
叶长龄深深地看着我,什么话都没有说。
9
后来还是大伯和父亲捐了近半的家产出去,才把遭了几天活罪的祖母接回来。
长辈们表面不说什么,其实都很沮丧。
家里也一直沉闷闷的,消沉了整个秋冬。
快过年的时候,刚强的祖母发话说:
「我都没有倒下,谁也不准要死要活。不便是折了些金钱吗?
「积善之家总要与人分财,狠捂着铜板能当什么?
「该守岁守岁该爆竹爆竹,日子总要热闹起来才是活着的样儿。」
于是又贴春联,打点粘食饺子。
可是祖母如何豁达也不能够补住家人心里的慌,过了大年初五,伯父和爹开始分批次地打发奴仆,精简府内人口。
那些人哭哭啼啼地走,临行前都恶狠狠地盯我一眼,仿佛道士真的说过我是惹灾祸的东西,以至于折断了他们赖以谋生的活路。
我就更难过了,很快就躲在房间里不出门。
叶长龄过来寻我,劝解地说:「小姐别太自苦,此事怨不得你。」
「都是老家人啊!」我瘪嘴说:「外面生计艰难,骤然失了倚靠,不怪他们恨我。」
「自作孽不可活。」
叶长龄冷哼,「大爷院里的不清楚,咱们这里先打发的,都曾出外面去瞎嚼舌根。若非他们随便讲话,小姐没这场冤,老夫人也没罪受。吃着沈家又乱着沈家,活该!」
我有一些奇怪,「你怎么知道他们乱讲过的?」
叶长龄垂下眼睛不看我,「在意,自然知道。」
我多少好过了些,「我怎么不知道,是太粗心吗?」
叶长龄摇摇头,「小姐是小姐,我是下人,身份不一样。」
「不!」我很抗拒地打断他,「你才不是什么下人。」
下人是树倒猢狲散的舍弃,我舍弃不了叶长龄。
他应该也舍不下我。
10
不是每个亲人都觉得我无辜。
大伯和大伯母的眼神肉眼可见地冷淡起来,过完了上元节,竟然同祖母提出了分家。
祖母怒不可遏地扇了大伯一记耳光,「我只生了三个孩子,从来只教你们和睦亲爱,什么时候说过应该自扫门前雪了?
「还没遇到过不去的坎子,做大哥的先要分起家来?是嫌我没用处,成拖累了?」
大伯却很坚决,他给祖母下跪。
「总是船小才好调头。儿子这样做,只是防备再生事端时彼此掣肘,反倒没了援手帮扶之力。自古都是长子奉养母亲,便是分家,娘也该跟我去,并非嫌弃。」
祖母见他铁了心,失望地道:「没有硬留住的情意,要分就分吧!我不会跟着你去,就带着你弟妹过日子。咱们各安天命,但愿都能寻着避祸丹吧!」
我听得难过,又哭了起来。
阴阴的上元节下起了雪。
爹和娘亲都很痛苦地垂着眼,唯有哥哥伸手攥住我。
我歪过头去瞅哥哥,透过他的侧脸看见两双眼睛,一双是叶长龄的,眼神安慰而又鼓励,好像又在说不要怕,他永远不会离开我。
另外一双则是姐姐的。
她的眼睛非常漂亮,眸心却有幸灾乐祸。
可能是我猜疑。
细望过去看不见了,姐姐很好看地对我笑笑。
11
秋冬存了一些墒情,开春时候,农人们总算好好播下了种。
然而小苗刚冒些头,天又飞蹿般地酷热起来。
太上老君的炉子被打翻了。
祖母和父亲强装镇定,娘则忧心忡忡,「这才几月份呢?就如此热?年头好得了吗?」
我当然也忧恐起来,再也不能没心没肺了。
家里又在精简仆从,那些人都丧家犬般悲伤,不管男女,走的时候全部放声号啕。
我不敢留在屋子里看娘和姑姑抹眼泪,躲在池塘边的老柳树下堵耳朵。
姐姐先发现我,款款地走过来,与我并肩站着,眼睛却不看我。
她幽幽说:「宁儿,你说,真正的避祸丹会不会真是你啊?只要把你给交出去,交给天神,灾祸就没有了?」
那种平静而又可怖的语调,令我猛然想起了小时候被她推落池塘的过往,吓得躲开去些,生怕重蹈覆辙。
「为什么是我?」
姐姐仍不看我,只继续说:「不然大家为何都那么说?怎么没人传我的谣言呢?这还只是旱热,得过两个伏天才到十八年呢。届时会有什么样的可怕,真不敢想。」
我想逃跑,腿却挪不动步,哆嗦地说:「谁管得了传言?我该怎样?姐姐说的交给天神是什么意思?要我死吗?」
姐姐终于转过脸来,年轻容颜冷冰冰的,「宁儿是姐姐的妹妹啊!然而你得到的,可我多多了!」
我听出了杀意,吓得怔在当地,做不出来反应。
叶长龄大步走过来,伸手拉过我去,迎面对上姐姐,「请大小姐收敛。传言怎么生出来的,少爷早已心中有数,看在都是妹妹,未作追究而已。」
姐姐面色大变,「你在胡说什么?」
叶长龄冷冷道:「因为嫉妒妹妹,竟把祖母给坑害了,闺阁女儿如此狠心,还不打算收手?」
姐姐使劲儿甩了袖子,「你们一伙,就诬陷我。」
等她走了,我失控地大哭,「长龄哥哥,姐姐为何如此恨我,真觉得我是灾星吗leyu手机版登录入口?」
叶长龄很认真地告诉我,「不要听任何人乱说,你是小姐,不是灾星。」
可我却被长久的压抑给打倒了,很崩溃地摇头。
「不!你也没有亲耳听见那道士说什么,这些话都是骗我的,说不定我就是。
「不然官府为什么来逮我?祖母为什么会受罪?大伯又为什么要分家……」
叶长龄伸出两只手臂,把我的头给定住。
他的指头挡着我的泪水,那当然很僭越,不是下人该对小姐做的举动。
可他没收回去,我也没有精力在意,就那样面对面地望着彼此的眼睛。
「小姐!」叶长龄说:「你就是你,是最该好好活着的人,绝对不是什么灾星。什么时候也别忘了自己会功夫啊,再有人想欺负你时,不要发傻,而要反抗。」
「反抗?」我的脑袋懵懵的,仍哭着问:「打姐姐吗?」
「她以言语相激,小姐就顶回去;她若推你搡你,就可以打她。」
「要是别人也不安好心呢?」我觉得人人都可能姐姐,心里混乱起来,「碰到打不过的呢?」
「那也要跑。」叶长龄说:「我很快来。」
「你能打过所有人吗?」我抽噎着。
叶长龄又帮我擦擦眼泪,「为了小姐,我能。」
12
许是神仙也厌弃我,为了证明他们不想要这累赘,很快下起了雨。
酷热和旱立刻就缓解了。
庄稼绿油油地长了起来。
经久绷着神的祖母心里一松,立刻熬不住劲儿,倒在病榻上就没起来。
想起她对我的那些疼爱,万般坚毅,如今竟然坐不起来,整个人迅速衰靡掉了,我就不住地哭。
上苍似也体察到了人间悲惨,为我祖母难过。
陡然酷烈的天气竟然平和下去,温温柔柔地流逝着,像多年前,谁也不为灾祸忧虑的时候。
祖母好好坏坏,硬熬过那年的秋天,等到家家户户的稻麦全都收进仓库里了,她才突然把我们喊到身边,久久地攥着爹和姑姑的手。
爹垂泪说:「娘受苦了。实在熬不住就放心走吧,不要担心身后的事。」
祖母很用力摇头,放出视线来深情地看看哥哥,然后又把目光死死地落在我身上。
嗓音嘶哑地交代说:「这场大病,我琢磨出些不寻常来……只要天气苛酷,你们就担心我,宁儿就会哭泣……随后就凉快了……」
所有人都吃了一惊。
爹娘说不出话,姑姑抖着声问:「娘的意思……」
祖母长长地叹:
「那道士……是踩着宁儿落地的时辰来的啊……
「可是小女娃儿家,哪能永远哭下去呢?必会伤损……
「待我走了,不需认真丧葬,抓紧变卖家产,领着孩子们走……
「越远越好……记住,躲开人群……不仅要防备官兵流寇,也要防备你哥哥家……」
我捂住嘴,眼泪死命流了下来。
祖母支起些身,用力嘱咐:「我的孙女儿,不能给人奇货可居……要好好地护着。」
话没说完,她的双臂骤然一弯,身体重重地跌落下去,砸在病榻上面。
「祖母!」我凄厉喊。
叶长龄一步蹿过来,伸手捂住我的眼睛。
哥哥吩咐:「你做得对。把她拉走,留在这里只一味哭。」
叶长龄搂着恸哭的我,凑在哥哥的耳边说了句什么。
大放悲声的我没听清楚,哥哥却「嗖——」地蹿起身,伸臂捉住闪闪躲躲的姐姐。
「你和姨娘都不能乱动,安心给祖母守灵。」
13
爹听祖母的话,丧事从简。
大伯过来一次,说了些不阴不阳的话。
爹只当没听见。
姑姑忍不住顶撞说:「总是咱们三个的娘亲,她活着时不用哥哥操心,如今已经走了,谁还拦着你表孝心?觉得哪里不够满意,尽可斟酌着改。」
那之后大伯再也不来,爹与哥哥先料理过祖母的丧,而后又紧锣密鼓地变卖财产,连着许多日子不在家。
我总给娘揽着搂着,早就哭不动了,总是愣愣地发呆。
到底是灾星还是避祸丹已经不重要了,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遇如此离奇而又可恨的事。
永远保护不了亲爱的人,永远要拖累他们。
除了最初那日,叶长龄没有什么时间管我,他得寸步不离地盯着姨娘和姐姐,防止她们出去泄密,家里已经没有太多下人了。
第三天的时候,我出去寻水喝,一眼看见姐姐搂着叶长龄的脖子,险些跌个跟头。
叶长龄把姐姐的手臂拽下去,回头望我。
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子,紧紧关住房门。
叶长龄走过来,轻轻地敲敲门扉,「小姐,你不相信我吗?」
14
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叶长龄。
他对我好。
姐姐也很好看,一样朝夕相处,他若动心,也在情理。
叶长龄没有一味解释,仍旧看着姐姐和姨娘,但他永远立在三步之外,永远凝神戒备着她。
有一天,姐姐在院内歇斯底里地对叶长龄吼:「你的心里就只有沈宁儿吗?我不是女子?不是沈家的小姐吗?」
叶长龄默不出声。
姐姐开始发疯地砸东西,日日都不消停。
娘息事宁人地纵容着。
姑姑烦恼地说:「总是你这做大娘的威严不够,危难时刻,她怎么还敢胡闹?」
娘叹口气,「长龄是个成了年的男丁,眼盯盯地看着女人,是难为了。等她爹爹忙完,咱们一起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就安生了。」
15
爹和哥哥在高山上买了一小片地,只有几间木屋子,里面满是蛛网和灰。
为不惹人注意,我们连工匠也不敢请。
三个男人轮班做起苦力,亲手拾掇要隐居的家园。
所以轮班,而非一起干活,不过是哥哥和叶长龄总不放心姐姐和姨娘,生怕她们不爱跟着吃苦,硬跑走了。
爹曾明明白白地说:「三个孩子都是我的骨肉,都一般疼。也不是非要拘着你们娘俩一起受罪,然而世道多艰,弱女子游荡出去,会有什么好日子过?守在一处便有照应。」
姨娘不说什么,姐姐却问:「爹的意思是藏在这里熬生熬死,永远做野人了?」
爹似觉亏欠了她,叹口气说:「等宁儿过了十八岁,看看外面情形,再替你做打算。」
「打算?」姐姐笑得极其嘲讽,「咱们家高门大户的时候,爹也没有在意庶女儿呢!如今全都成了村夫村妇,还能怎么打算?不把我和妈妈杀掉吃肉已经是恩德了。」
她竟恨到这般地步。
爹不再说话,同时理解了哥哥和叶长龄的担忧,不肯放松对她们的看管。
「等宁儿过了十八就好了!」他总对娘和姑姑说,同时也盼望着。
可那冬天非常难熬,虽然不太冷,却需没完没了地打猎,轮换着人巡视房屋附近,防备猛兽袭击,同时还得下山采买生活所需。
哥哥和叶长龄都受得住,爹优渥了一辈子,年纪大了再过艰苦日子,很快疲惫不堪。
两个年轻男子商量商量,不准爹同他俩一样劳累,只留在房子里陪伴我们几个女人。
为了避免争吵,姨娘和姐姐没法同我们一处待着,得在另外的屋子里生活。
有日姑姑偶感风寒,连声咳嗽起来,爹爹生怕山上缺少医药耽误着姑姑,没事儿就回我们这边来望她的病情。
姐姐趁机跑了出去。
高山荒林,不怕她找官府告密,还怕迷了路被野兽吃掉。
爹心慌意乱地出去追,一脚踏空,摔下了悬崖。
叶长龄把筋骨寸断的爹背回来时,娘「嗷呜」一声昏死过去。
「都是沈宁儿害的!」姐姐目眦尽裂地喊。
她被哥哥给逮回来,路上吃了耳光,人已要发疯了,「什么避祸丹?她就是个灾星!」
这话没说错。
望着爹面目全非的尸首,我连哭都不会了,心里只剩一个念头——全都是我害的。
15
娘和姑姑都生了病,没法再隐居了。
草草掩埋了爹,我们一起下山。
撕破脸的姐姐没完没了地闹,害得我们不敢随便落脚。
哥哥心疼生着病的娘和姑姑颠沛流离,恨不得把姐姐打死。
娘总是劝,「毕竟是沈家的骨肉,不好手足相残。」
姐姐越发有恃无恐,经常堵在娘的门口咒骂:
「还当自己是夫人少爷呢?我的青春全被你家耽误完了,凭什么要被绑在一起做逃犯啊?痛快放我们娘俩走,谁也别牵累谁。」
哥哥气得指骨作响,叶长龄见状出去拽姐姐走。
姐姐当真疯了,攀住叶长龄的身体,张口就亲。
叶长龄连忙把她推开。
姐姐哈哈狂笑起来,「好义仆咧!沈家落魄成了这般,你还忠心不改?谁不知道你是跟沈宁儿有私情啊?都沾沾么!」
姑姑忍无可忍,出去扇了她一巴掌。
姐姐立刻就同姑姑扭打起来,没老没少地骂:「所有下人都遣散了,只留下他?叶长龄是你这老婆娘的私生子吧?带回来悄悄配你的侄女!」
娘气得翻了眼白。
我从病床边上站起,跨到门口扯开厮打的人,用足力气踹了姐姐一脚。
自小练的功夫没有白费,她飞出去,头狠狠地扣在膝盖上,一声也没有了。
姨娘哇哇哭喊起来,「你们要杀了我女儿啊……」
「是。」我冷冷地看着她,承认了,「再落魄,我们也比你们娘俩厉害。她已害死了爹,再不安生只有死路。」
16
从那天后,姐姐果然不轻易闹。
可惜从来千日做贼,哪有千日防贼?
朝夕相对,总要百密一疏。
春天时候我在户外给娘熬药,叶长龄帮忙生火,哥在屋里陪娘,姐姐又跑走了。
「我不是爹。」哥哥分了一点儿银两给姨娘,「至此仁至义尽,不管她了。为防相害,咱们分道扬镳吧!」
姨娘如蒙大赦,抱着钱就跑了。
娘还叹息:「也没个男子照顾她们,怕不好活。」
姑姑则哼,「你还心慈,那丫头定要去告密的,作速换个落脚的地方才是正经。」
我们三个扶着娘和姑姑,重新寻了住处,身边少了异心的人,反而都轻松些。
姐姐大概会去官府告密,可她一个弱女子,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当官的人,便是见到了,此事太过匪夷所思,也不一定被取信。
姐姐从来就心思多,她没直接去敲县衙的鼓,而是跑到大伯家里去了。
别人未必肯信的话,却动大伯的心,他噌地站起身,「你祖母当真说过这样的话?」
姐姐哭得抽抽噎噎,「祖母慈祥,生被宁儿害了,还有我爹……呜呜呜呜……」
大伯铁青了脸,「这还真是扫把星啊!如今便已热得没模样了,只思她是沈家骨肉,倒舍了全天下的安宁吗?」
富绅出首侄女,大义灭亲。
各处官府早被无法控制的热旱闹得焦头烂额,虽觉大伯的话有些玄乎,无奈之下也要死马当成活马医,天罗地网地捉拿我。
十步之内必有通缉文书,山上的房子也回不去,我们只能越躲越偏,吃的越来越差住的越来越荒。
娘始终都病着,后来又缺了药,终归撑不住了。
临走那天拉着哥哥和我,「世道艰难不是咱的过错,你们要守好彼此。」
我的心如刀割,眼泪却似要枯竭了,只管反握着娘,哭不出,也应不得。
娘仍温柔地看着我,「委屈了宁儿……你是沈家的珍宝,总被祖母和爹娘喜爱,不要自苦……必能熬过去的……」.
真能熬过去吗?
五月初的天气,地皮全都裂了缝隙。
百姓横尸荒野,官兵们不作为,只忙捉我……
真的不怪我吗?
「娘是要放懒了。」娘轻声说:「先寻你们的祖母和爹爹去……别太难过……」
哥哥泪流满面。
叶长龄的神色也极痛苦,但他忙着看我,担忧极了。
我似死了灵魂,始终面无表情。
还是姑姑安慰了娘,「太累了你就走,我还能守一阵。」
娘闭了眼,被我们葬在一处没人烟的枯草堆里。
挖墓穴时,哥哥有些绝望地望向苍穹,「三尺内都是干土,再这样下去要寻不着水喝了。宁儿不是避祸丹吗?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啊?」
苍穹无语。
大概就是无情。
17
野外已经没有溪了。
渴了三天,哥哥决断说:「不能再往没人的地方走了。咱们势单力薄,掘不了井,还是回城有希望些。」
叶长龄背着奄奄一息的姑姑,点头同意。
早就离城远了,一气儿回不去。
我们坐在枯树下面,聊胜于无地乘凉,心里都很绝望。
「我该哭一哭吗?」我问他们,「为啥哭不出了?」
「谁也不能总哭。」叶长龄看着我说:「老夫人和你爹娘没把小姐当成求雨的器物,否则何必抛家舍业?把你献出去就是了。」
「或者应该把我献出去吧?」家破人亡,我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了。
便是哭死,能把他们都换回来也好啊!
「今年就是道士讲的年头。」哥哥也说:「你们看这天气,简直不像样了。宁儿若是避祸丹,恐需时时垂泪……那就让我先死了吧!」
昏昏沉沉的姑姑也说:「我死……换你们活……」
我是真的想哭,想要尽情号啕,可我嗓子肿痛眼睛酸胀,就是流不下眼泪来。
大概是太渴了。
回去寻口水吧!
给我喝够了水,我就哭,拼命哭死力哭,把不该死的人都留下来。
18
官道上没有多少行人,熬不住的早死去了,还在熬的,也没什么力气走路。
我们几个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城门口。
官兵们有气无力地扫我们两眼,刚想放过,一人突然开口:
「许久没见到年轻女孩儿了,管是不是那个沈家小姐,送给老爷们看看再说。」
哥哥扯我就跑,官兵们立刻追赶。
叶长龄背着姑姑同他们打,到底武艺高强,帮我和哥哥拖住了人。
可他毕竟不是轻手利脚,最后还是被一哄而上的官兵们拿住了。
官府派出精兵骏马,沿着路喊:「限沈宁儿傍晚之前归案,否则便斩两名同犯。」
哥哥把我按在枯草底下,咬牙切齿地骂:「咱们犯了什么罪?归什么案?」
等到官兵过去,我哀求他,「可是姑姑和叶长龄都在他们手里,我不能看着他们死。」
哥哥不同意,「自投罗网他们就会好吗?」
「那就一处死吧!」我也要疯了,「他们始终守着咱们,咱们也去陪陪他们。」
哥哥看着我,满眼不舍。
我则望望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官道,幽幽地说:
「咱俩还能躲多久啊?这般世道,什么武功也不管用。与其分头死了,不如凑在一块儿。」
哥哥垂眼想了半天,终于说:
「双拳难敌四手,功夫抗不住天灾。你只答应我,临到死时,让哥先走一步,就对爹娘有交代了。」
我的心又裂开,眼窝却只潮湿一瞬,没有半滴眼泪。
19
再有骏马巡回来的时候,我和哥哥主动走了出去。
很快就被带到官衙。
许多老爷来围着我,一个看着官最大的沉着脸说:
「你家伯父言说你的眼泪可以祈雨止灾,缓解旱情。
「若是真事该早来报,不当躲躲藏藏。既然来了便哭一哭,也给大家检验检验。」
我看着他,「先把我的家人放出来吧!」
叶长龄扶着姑姑走出来,神色异常愧疚,「小姐。」
「哭吧!」那官忙着催促。
我哭不出。
「请赏我们水喝。」我又提要求说。
那官只让仆人端些给我,我捧着杯,先送到姑姑嘴边,又送到哥哥嘴边,再送到叶长龄的嘴边。
官员烦躁起来,「总共一杯,轮得没完没了。作速喝了,当真哭下雨水,想要多少都有。」
我把剩下的水仰头饮掉,仍旧哭不出来。
从前一点儿难过也能流半天泪,可我如今疼麻木了,反倒不知怎么哭了。
官员大怒,「你敢哄骗本官?」
「老爷。」一个身影施施然地走了出来,「我早跟您说过了,沈宁儿不好对付。」
竟然是姐姐。
20
沈蕙同我们分别的时候不一样了。
她穿上了更鲜艳的衣服,头发梳得光滑可鉴,脸蛋也很滋润,好像热旱与她无关。
官员竟然伸手摸了摸她,「你劝劝吧!」
姐姐大概做了这官员的妾室,更把身体靠过去些,声音柔媚地摇头。
「我劝不了。老爷不是要她哭吗?这有什么难的?敬酒不吃吃罚酒么!」
「你……」哥哥立刻就向前冲,可惜他早就被好几名士兵押着,只动了动。
官员得了提点,点头同意,「既然如此刁蛮,休怪本官不客气了!来人,把她吊起来打,看哭不哭。」
哥哥与叶长龄奋力挣扎起来。
姑姑突然开口:「启禀老爷,打也吃力,民女有个法子能让我侄女哭。」
「哦?」官员意外,扬颌示意押着姑姑的人,「放她过来试试法子。」
姑姑慢慢地走过来,眼睛一直都看着我,神情说不出的悲凉。
我下意识喃:「姑姑……」
姑姑轻轻地摇头,示意我别出声。
所有人都盯着她。
姑姑突然伸手掐住姐姐脖子,下死力掐。
姐姐登时翻起了眼。
那名官员想也不想,伸手抽出身旁士兵的刀,一下扎进姑姑的腹。
姑姑双臂骤松,又被官员给踹飞了,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摔在地面上。
「姑姑!」我们三个撕心裂肺地喊。
姑姑吐着血沫,努力地歪过脸,「……这样就能哭了……宁儿……」
我扯着嗓子嘶嚎,长久难现的眼泪终于奔涌出来,「姑姑!」
21
天降大雨,经久不息。
官府的人都乐疯了,果然奇货可居,生怕死了指望,硬把哭晕了的我强拽起来灌汤灌药。
缓过来后我逼那个官员立刻就把姐姐杀了,为我姑姑报仇,否则必会千方百计自戕。
那官万般不舍,到底惧怕天灾,不得已地扭了脸,示意身旁的人动手。
姐姐魂飞魄散,「老爷!」
她失算了,我眼看着士兵们当着我的面把她捅死了,心都没动一下。
骨肉一场,闹到这般田地。
有诗叹曰:「农夫心内如汤煮。」
又有诗言:「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」
人心这般阴诡,难怪有天灾啊!
「放了我的两个哥哥。」怅惘过后,我接着说:「我要自己站在城楼上,亲眼看着他们骑骏马走。」
「妹妹!」
「小姐!」
哥哥和叶长龄齐声呼喊。
我凄然笑,「哥,长龄哥哥,我只剩下你们两个了。若想我能活着,唯有你们无恙。分开了好,两下思念,时时垂泪,救救那些热浪里挣扎的人。」
哥哥和叶长龄满脸都是痛苦。
官员怕我当真死了,果然顺着我的意思,准备好了水和干粮,送了健马放他们走。
叶长龄背着姑姑的尸首,长久看我。
「去吧!」我嘶声喊,「只要你们活着,就还有我。」
哥哥咬了咬牙,狠狠一扯叶长龄手里的缰绳,两匹健马奋蹄而去。
我回过身,对那似乎松了口气的官员说:「还有一件事,沈大爷弃母负弟,罔顾亲情,老爷让他吃吃监牢的苦吧!」
22
大雨压了三日的暑,第四天起酷热再度卷土重来,谁也不敢被太阳逮着。
官员又来逼迫我哭。
我满胸的无望,但哭不出来,自己砸了自己手指一下才落了些痛泪。
只下了半个时辰的毛毛雨。
过一天,官员又逼。
我就再砸另外的指。
如此循环往复,一个月后我的手指脚趾都肿遍了,周身都是自己扎的针眼,却又不会哭了。
官员忍了数日,眼看前面的雨悉数作废,外面的热似更严重。
于是他亲自把我给吊起来,咬牙切齿地说:
「为了眼泪我折新纳的妾,又帮你把伯伯抓了,却只敷衍了事。再也不能姑息,今日必要你这巫女好哭一哭。」
衙役们正要动手行刑,房门突然猛响,眨眼之间涌进来许多青壮。
叶长龄当先而入,一脚撂倒那个黑心的官,而后抱住周身绳索的我,「小姐!」
「你怎么来了?」我如做梦似的。
「料这狗官不会总善待你。」
叶长龄心痛不已,一边帮我解绳索一边说:「我们怎么会走远呢?」
叶长龄是自己来的,他和哥哥埋葬姑姑之后马不停蹄地跑,很快投奔了一支义军。
义军首领本是良善之人,实在走投无路才造反的。
听过情由之后,立刻分了些人陪我哥哥进京城去告御状,自己领着剩下的人陪叶长龄来救我。
官府爪牙只能欺负贫民,遇到人多势众的义军立刻不堪一击。
叶长龄将那无耻的官抹了脖子,背着我离城而去。
一路上十室九空,我眼见着,问叶长龄,「长龄哥哥,我若真是避祸丹,怎么救不得无辜的人,只给坏蛋当筹码呢?」
叶长龄想了想,「天心难测,我答不出。叶长龄只知道你是我的小姐,不能有事。」
我苦笑说:「你真傻啊!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啊?不是灾星我也是个诅咒,谁沾上我,都没好运。」
叶长龄笃定地摇头,「有你才有好日子呢!」
我看看他,下决心道:「那我也不做小姐了,做长龄哥哥的宁儿吧!」
叶长龄怔了片刻,伸手将我抱进怀里。
「宁儿,世道总会好起来的。」
23
处处都是瘫在路边等死的人。
我的眼泪又多起来,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下一阵雨。
民变四起,国家将倾,苦无对策的皇帝听说竟然有我这样的人存在,立刻派出队伍寻找。
叶长龄不准我进京去,担心会是更大更难劫的官府。
我就问他,「长龄哥哥,咱们吃了那么多苦,也许就是不应当躲。
「天下人都在受折磨呢,总不会人人都是昏官坏蛋,都如姐姐那般该死。
「多少哥哥也不愿意失去妹妹?我眼瞅着不管,世上就只剩咱们几个吗?」
「可你去了便管用吗?」叶长龄决断不下,「自出来后掉了许多眼泪,只解一时之困。天下都热旱着,哭死未必能解。」
「死了就解脱了。」我告诉他,「无愧。总有那么多好人该活下去,多救一个是一个。」
叶长龄久久不言,最后走到我身边来,伸手捧起我的脸。
「宁儿,我陪着你。活不成的时候咱们一起走,谁也别丢下谁。」
我踮起脚,亲亲他被奔劳夺走了几分好看的唇,微笑着答应。
「一起活,一起死。」
24
进了京城,始终无法面见皇帝的哥哥赶过来会和,说什么也不同意我抛头露面。
「没有一起死的哥哥,」他说:「多留你一天,我也尽到了做兄长的责任。」
「多留下一脉生息。」我劝哥哥,「我也尽到了生而为人的责任。哥哥,你们这样护着我,是想天下皆亡,只剩我自己吗?」
哥哥疼极了。
我轻声说:「造反、推翻皇权,或者都能做到,但能挡住老天爷的责罚吗?
「处处焦土,没有庄稼,救我出来这些人都很年轻,还能熬多久呢?
「等到彻底没了食水,再青壮的身体也会变成白骨。死掉了,就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儿子……」
「妹妹!」哥哥不准我说:「你要怎么做啊?」
我摇摇头,「不知道。朝廷里面总有人杰,或者就能想出办法来呢?
「即便没有,要切手脚来哭,我也得帮天下百姓熬过这酷夏去。
「那道士说十八年后天有大灾,今年就是期限,大灾已经来了,哪怕只能活住几千几百口人,也不算亡国灭种。」
哥哥几乎捏碎了拳,「要切手脚,先切哥哥们的。」
25
皇帝以国师之礼迎我入宫。
细问情形之后他喊来钦天监的官员问计。
钦天监的首官思索良久,「皇上,圣姑之泪如符水般,只奏一时之效,不能长久克制灾情。
「可当年的道士舍死去说她是避祸之丹,必有道理。老臣想着会不会是圣姑哭的场合不对,用处受束缚了?」
皇帝也想了想,而后问他,「依你看,该在什么样的场合?」
「天地之怒。」钦天监说。
「自该去祭台上泣告。如今灾情紧迫,现建自然来不及了……」
「便去御山!」皇帝立刻下令。
「速去准备。朕亲自陪着圣姑为天下生民请命。」
沐浴梳妆,我穿了身最华美的长袍。
哥哥负手凝望着我。
叶长龄则走上前,「宁儿,你真像个天女。」
我对他笑,「那该能救人的。」
叶长龄不言。
26
钦天监的动作非常快,翌日一早皇帝就陪着我登上了御山。
晨阳炽烈,我站到临时搭建的高木台上,苦苦酝酿了一上午,想过世的祖母,想摔死的爹爹……
想娘,想姑姑,想与哥哥和叶长龄分别的日子,心里酸得泛洪水般,却没一滴眼泪。
火球般的金轮把我晒晕在高台上。
叶长龄第一个冲上去,将我救回伞阴下去。
皇帝看着人给气若游丝的我喂水,叹口气说:「圣姑怕是哭太多了,一时难得,也不怪的。好生歇歇,再谋明日。」
可我一连在御山上站了三天,晕倒了许多回,就是哭不出来。
最后那个傍晚热浪如沸,太阳眼看要下山了。
我终于走下高台来,对皇帝说:「请赏臣女一把刀剑。」
「妹妹!」哥哥立刻扑到我的身边。
「皇上!」叶长龄则给皇帝跪了下去,「我们来京城前,圣姑曾经说过便是自切手脚也要为天下哭出一丝安宁来,她这是要自伤。」
皇帝惊讶地看向我,「圣姑良善。」
「可伤损她……」叶长龄仍抢着说:「若更激生天怒……」
「长龄哥哥!」我呼唤他,「咱们不是说好了吗?」
「说好了!」叶长龄点点头,「要切手脚,先切我的。」
27
哥哥也跪到皇帝面前去,「小民来切,小民是圣姑的亲兄,必动肝肠。」
皇帝震惊地看着他俩,「这……圣姑……圣姑?」
九五之尊欣喜地盯住我。
我已涕泪滂沱。
天果然下了雨。
可惜,这里不是祭台。
那雨大概只能润泽御山。
文武百官陪着我们沐在那雨下面,太阳只剩残影,眼看要不见了。
「不然……来日再祭?」皇帝犹豫地说。
「宁儿!」叶长龄仰起头。
「我是下人出身,看不得贫民受苦,但也舍不得你……
「如今抢着血祭御山不为别的,是觉得自己是你最心爱的男人,必然能帮助宁儿把这灾殃化了。
「我不是吗?我比你的哥哥差吗?多拖一日多死些人,就让这般噩梦快过去吧!
「让老天爷,快点儿放过我的宁儿……」
心绪急速翻涌,胸口又闷又痛,全是辣乎乎的热流,我想说些什么,刚一张口就喷了血。
叶长龄和哥哥齐齐过来抱我,「宁儿……」
天空突然阴云密布,狂风席卷炸雷不断。
瓢泼般的大雨砸了下来。
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向苍穹。
太阳完全看不见了,天色混沌未分般地黑沉,风猛烈得似要把人卷下山崖。
许多人去搀扶皇帝,皇帝魂飞魄散,「圣……圣姑?」
我傻愣愣地站着,突然有了说话能力,喃喃地问:
「我的血才是避祸丹吗?老天爷啊,宁儿到底有什么错?
「为一捧泪,为这口血,已经家破人亡,只剩哥哥和叶长龄了!
「若我无罪,请你饶过这天下无辜的人吧!若我有罪,请你立刻罚下天谴,我自己受……」
乌云突然散了大半,风也住了,雨还在下,不再如水柱般,细密如丝地落着。
近在咫尺的皇帝听清了我的话,眼见着天地间变化神奇,不由长跪下去,高声祈祷。
「天降灾殃,是朕之过。即日便作罪己诏,上奉九霄,下诏黎庶。
「此后定会勤政爱民励精图治,同时尊养圣姑,以承天恩。」
天际又有一道惊雷劈过,直接烧了搭好的高台。
文武百官皆一激灵,跟着跪下去,向天祈祷。
28
细雨连着下了七天,七天后天晴了,烫人的热气却没重返。
接连有好消息传进京来,先是哪里哪里的江河湖泊不再枯竭,井口里也蓄满了水。
而后又是哪里哪里有雷劈开了墨吏黑商们暗藏的粮库,被动赈济了灾民。
遍地焦土的四野逐渐润泽起来,迅速长了草和野菜,一拨一拨的流民草寇和造反的队伍很快就消散了,百姓们自发性地寻法子活,人间很快有了生气。
末世般的景象很快看不到了,死者被安葬好,小孩子们又开始捉鱼捕虫,不知忧虑地笑。
没了倾覆之忧的皇帝喜不自胜,「都是圣姑之德,该受天下供养。朕会命人好好为你建造府邸,圣姑就安心留在京,被百官们恭敬。」
我摇摇头,「哪里有什么圣姑啊?臣女只想回家乡去,为爹娘并骨,守着祖母留下来的宅院过日子。
「可惜好山好水的地方总没好父母官,以致人心浮动凶恶欺压良善,皇上若愿垂顾,就给我们派个好大人吧!」
皇帝思忖良久,而后说:
「朕必整顿吏治,务求祛腐生新。圣姑大德,必可泽被一方,圣姑之兄文武全才,危难之际不离不弃,足见卓品,便请屈就管理家乡,为百姓谋福。」
29
我们终于回了物是人非的家,沈宅门楣破落,满庭灰土。
我站在大门口,却看见皓首慈颜的祖母站在院里,隔着层空气对我们笑,无声地说:「好孩子!」
一个道士般的人影儿走过来,伸手牵住祖母。
祖母稍稍转身,眼睛依旧望着我们。
「哎!」我大声喊。
「那臭道士,你可害了我们家呢,好好照顾我的祖母和爹娘!」说着总难滚落的泪扑簌簌地拍在地上,一抹眼间,什么都已看不到了。
哥哥轻轻攥住我的手掌。
我哽咽说:「谁是避祸丹啊?避祸丹是祖母,是爹,是娘,是姑姑,还有哥哥和长龄哥哥同我的苦攒在一块儿。」
哥哥点头笑笑,「也许。不管怎么都过去了,长辈们总希望咱们好好地活。
「宁儿,你和长龄该成亲了。」
番外
三年后,修葺一新的沈府已然成了沈知府的祖宅。
哥哥又去省城上任了,刚刚起身,还没来得及接走嫂子和小侄女。
知府小姐沈新新才满两岁,路还走不利索就会绕柱子跑。
我疼爱地望着她,又是喜欢又是艳羡,噘着嘴说:
「我和长龄哥哥先成亲的,却没嫂子的肚皮争气,只没动静。」
嫂子是皇帝的远房表妹,人很漂亮,又极通情达理。
她笑着安慰我,「宁儿不要着急,总是妹婿太疼爱你,又忙着去镇守边关,耽误了团聚,很快就会有的。」
成亲满一年的时候,远北的异族觊觎我朝鱼米,意图染指。
战事初起时哥哥和叶长龄一起上书皇帝,争着要为国家效力。
皇上思索过来后,留下哥哥镇境安民,只把长龄派了出去。
我当然要跟着,叶长龄觉得边境环境恶劣,不带着我。
临别那日好生难受,叶长龄说:「宁儿!天灾早过去了,咱们不哭。」
我仰着脸望他,「那你快些回来。」
叶长龄走了整两年,战地上书信不便,难通音信。
我只是听哥哥说他很快就从百夫长变成了小将军,又从小将军变成了统帅一方的大将。
那是很荣耀的事情。
可我太想他了。
「宁儿!」
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,我回过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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